生命是如此翻转见证
常觉这世上到处充满望向窗外的人。 他们脸上都有一共同神情,空洞而失望。像一疲倦的面具。望出窗外的眼神,似乎对什麽都视若无睹,对所见也无动於衷。任何街景皆似轻浮之云,飘进又飘出,引不起他们丁点注意。 在他们的呆视里,看到的是空洞,看不见的是抖颤──在我们每个人内里,一个被我们强压抑下去的抖颤。 有一期时代杂誌,刊出它著名的封面故事「上帝之死」,提到上帝说实在并不是问题,也未濒临危险。祷告才是阵亡的中心,问题应在於祷告之死亡。 好像也是,现代人虽忙著追求属灵之事,求神、拜佛、烧香、许愿,但很多只为神圣魅影给吸引。也有人是为内心巨大渴望,给摧逼地伸手求告,但更多的是玩世不恭的无神论者。我们已不再单纯的为想与神圣接触而伸手祷告了。 所以上帝没有死亡,是人们已不再寻求上帝了。 然而,抖颤仍在,且永远都在。所以世间悲苦无奈如此多。 但若循著抖颤认真寻求起来,却并非求告无门。马丁、布伯(MartinBuber)就曾说:「所有人都可以来到神面前,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进口。我们最大的机会,就在於我们的不同。上帝的全面,就彰显在无限可能走向祂的方式中。每一个方式,都向某一个人开放。」 多年来,我怀著渴望寻求,并不知那是神在经由我不同的需要──身分、家庭、或归属感──来带领我归向祂。也正是透过这些乡愁与在爱里的渴望,我终於了悟:在我里面有个渴望,是渴望一比我更大的东西或力量来满足我。是那样一个家人、朋友、自己都无法满足的饥饿与深层需要。也是在那样一种无力感下,我才开始举目望神。 所以我体验到相信上帝,很难只停留在知识层面。所有的生命答案,都带有某种激情来触动我们的深层内里。 但矛盾的是,虽然我们全身每一根骨头都渴求祂,但渴望,有时也是走近神的最大障碍。我们很怕是因著自己的渴望,而创造出一个神,像伏尔泰所说的:「若上帝不存在,我们便必须创造祂。」 然而许多事实證明,当虚假出现,暂时满足後我们便得抛弃。然後,又要面临下一个追求的苦恼。迟早,我们会发现我们所渴求的,不是一个我们可在现有时空中拥有的主观经验。所以路易师(C. S. Lewis)说:「渴望本身,就是神存在的證明。」 也因此对知识份子来说,用辩證来追寻神是痛苦的。渴望既然存在心里,如何能用头脑来解决? 那是一种心头叩问。一个提示,一个唤醒,时紧时松。但却是一真实力量,决不模糊,也非似乎,而是一种坚持的真实,坚持著你去面对,去倾听。然後寻求。 然而认识主,是那样一个谦卑的经验。似走过一黑暗幽道,没有浪漫与美丽,只望见自己的灵魂痛苦又腐烂。在那一刻,我初次会想脱逃出自己灵魂的痛苦,尖锐、迫切的想做些什麽,那是一种扎心的痛。同时混合著喜悦,像初恋,心中充满无限地喜悦。也是初恸,深深感觉什麽是哀伤痛悔的灵。 原本对罪的认识,我总停留於外在。觉得一切争战,是在外界的宇宙中进行。是人负人,是人负我。认识神後,方使我了解世上最大的善恶之争,仍在人的内里,在我心灵深处。 但这一发现,却使我天地骤然间倾斜。一下子把我由过去熟悉的海岸给推下了海。而我在海中的所有挣扎,绝非靠智识与理智可以扫到一边。那是一种生命的翻转,一个内在危机,在我内里必须作从未曾面对过的深层思考。也与自己的深渊初次赤裸裸地相遇,一无遮掩,也无可逃逸。 这样的与自我挣扎,可说是我生命中的初次,但却绝非信仰路上的最後一次。当然会有不安,因必须与过去所有熟悉情绪一刀切断。毅然,解缆放舟,进入未知的大海,且不知何时能再登岸。 但面对自己的罪,是一种诚实。面对自己而不逃避,也须一种光照。重要的是,挣扎到了某一刻,会忽然跨过一个临界点,瞬间,所有抵禦与疑问,会转为祥和与顺服。 一悠忽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 回首自己,虽出生在天主教家庭,有一点上帝观念,一点圣经故事根基,但因从未主动寻求与那宇宙中的主宰素面相识。不自觉间,信仰由我的生命中流失了。 但信仰也不是一样东西,任人可以失去,像失去一把钥匙、一个皮包。失去信仰真正的意义,便是停止用信仰来形塑自我的生活。东飘西荡,没根没底,我活的像个住在家中的流浪儿,一点不认识自己的父亲,天父。 至後来,我已渐成信仰的「外人」了,活得绝望而失落。但很明显的,上帝并未放弃我,祂为我一路预留线索,以供我有一天若改变心意,仍能搜寻著一路找回家。 犹记受洗次日,也是「回家」次日,一个同学打电话给我,问我感觉如何?我知他为什麽问。曾经我和他立於同一立场大放厥词,批评这海外查经班的兴旺效应,全缘由乡愁与认同,才一堆人聚在一起取暖。那时,我不了解我只有「人」的视野与角度,把属灵之事看得又扁又浅。 他想必好奇,我怎麽也一下给「洗脑」了?说的、作的,全像那些基督徒一样,我是来真的麽? 当时,电话上我只回说:「很好,我现感觉很好!」词彙贫穷至可憎。 但是,我如何解释那崭新心情真像春雨新绿?眼中望出去的世界处处浮有一层光晕?即使所住之处仍是孤灯独陋,所在乎之人已别有怀抱。外界境遇并无丁点好转,然而,却不断有一股喜悦泊泊地流出? 我如何解释那种不著边际的失落感已瞬间消失,对生命看法由灰黯转为无尽希望,且过了一天、一月、一年,再一年後,仍会有深深的感动? 我更如何解释我之信主,不是因为对死亡恐惧,而是对生命不安。在我眼前摆清了两条路,一条望来艰难不可能,但赋予我生命力量。另一条望来容易,不用转变,但有绝望的无奈。选择自是必须就重避轻? 这些,置入话语中全只显得轻飘肤浅,但在生活中用时间来体现後,却显出如山坚毅,如水长流的份量。生命转变,实非可用两、叁句话语就可打发的呀! 然而生命,却就此完完全全地翻转了。 * 信主後没多久,我便面对前途问题。工作、身分,何去何从?是所有海外遊子会面对,却每面对都显脆弱不堪的问题。有人找不到工作,只好一个又一个学位唸下去,硕士、博士、後博士。有人为熬身分,可栖身一息影绝尘的孤清小城,一待数年不得翻身。再加上单身身分,天下之大,更显飘絮般的无处存身。 然而现在,我发现自己那种心慌感没了。我学会交托,祷告。所以一方面积极往外丢自传,找工作,一方面又觉得若找不到,留在美国中西部的普渡大学也会过得很好。那是一种对未知生命有一种笃定与踏实的感觉。 没多久,便收到加州休斯飞机(Hughes Aircraft)公司的回音了,找我去面试。在这其中,我学会用祷告投石问路。果然没多久便顺利拿到聘约。却没想到为工作得申请身分,而一下翻出我压在美国国务院八年的外交身分文件,意外的发现我身分早已过期了。顿时,我成为一个非法移民! 错误完全出在於父母离开时,年纪轻,不管事,对身分文件太没概念,所以耽误了。这可是在美攸关生存的大事啊! 那时,我所有东西原已打包準备上任,公寓里家徒四壁。我坐在一堆纸箱中,思索自己的出路。奇怪,明明像个难民,心底却平静的不得了。我知在美非法移民上千、上万,仍然呼吸著美国空气,工作、过日子一如常人。路其实还是有的,问题是我自己要怎麽走法? 去请教当时的查经班辅导,他提到:既然已是基督徒,「非法」绝不是一个好的见證。所以,最好是循法律途径,看如何由非法转为合法。 也对,於是我联络休斯公司,看有什麽途径没有。公司方面回说要询问律师。唉!人浮於事,有谁是公司非要不可,愿意付代价来争取留下的?等待期间前途未卜,但初信时的一把热火托住了我,一直有一种平安在心里悠著。 在这之间,一位朋友为情自杀住院了。想到自己信主也是因为情殇,於是自愿跑医院照顾她,向她解说信仰,希望能把她由情感困惑中拉拔出来。每一天早出晚归,几乎忘了自己尚有悬而未决之事。 一日,方回到家,赫然有一移民官上门。拿出一纸递解出境的通知令。这对非法移民是很要命的。当时我冷静异常,心想,刚经过一场鬼门关生死鬥,这世上再也没有什麽事吓得到我了。 但奇怪的是,这六呎高,金髮,一身西装的白人移民官竟十分和善,他主动告诉我:「不要害怕,妳有许多路可走。比如说:休斯公司便可以再帮妳办回来。」然後他便与休斯公司的律师电话联繫,两下竟讲得十分愉快。 掛了电话後,他强调一般人对移民官有个错误印象,以为他们都是横眉竖眼,会拎著非法移民的衣领,粗暴地扔出境外。但实际上他们是很有礼貌的,且作事有一道道程序,所以,不要怕。 不要怕?这句话听来熟悉,後才想起是在圣经上,天使出现对马利亚所说的话。一个递解我出境的移民官,居然表现的像个天使?这是恩典,我知道。 於是出境是必然。天下之大,我能去哪? 经过一番思索,我选择回台湾。出国八年,梦里不知身是客。常梦到自己身在台湾,醒来却发觉自己仍在异乡,很是惘然。一个八年圆不了的梦,会在这种情况下成形麽?我知这也是神的成全。 但许多好心朋友劝我叁思,说出去了,就不见得回得来,尤其是台湾。 是麽?回不来?重要麽?对一个基督徒来说,只要带一本圣经,大江南北哪里不能待?既有神的同在?吾何惧哉? 终於,到了离去的那一天,我坐上由普渡起飞的小飞机,由小窗中望著寄居叁年的大地,一点、一点地变得遥远。所有曾发生其中的喜怒哀乐,爱恨情仇,现也都远了。所有的束缚与牵绊,也全解脱了。我现是鸟,我的世界是更宽阔的天空。 叹一口气,转移眼光,我望向云端高处的阳光,浩浩乎凭虚御风,心中充满无限的嚮往。
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