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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与刘再复的信仰对话_远牧师

2018-06-13

    这是我写的一篇书评和刘再复先生的回应,在闲暇中读一读,可以读出平时想不到的东西。刘再复原是社科院文学所所长,著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,现居香港,常到内地讲学。

    刘再复先生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。
    流浪获得的人生意义,不是寻常人生所能获得的。但正像爱因斯坦的发现涵盖著牛顿的发现一样,流浪中获得的人生意义,也涵盖著寻常人生,只不过更本质更精确罢了。寻常生活的浮浅与麻木,使之无从触及人生更本质更精确的层面,但人生总有需要深刻和警醒的时候,那时候,人会手足无措的。
  刘再复的《漂流手记》实在值得生活在安逸中的寻常人们读一读。
  流浪,并不像人们以为的,只是一种独特、不幸、传奇般的遭遇,有如弹出寻常人生轨迹之外的一粒石子。不,流浪是狭隘人生边界的突破,是虚幻生活云层的穿越,流浪给了人远距离、高视野观看生命的机会,使人看见生命之巅近似狰狞的嶙峋绝壁,使人看见智慧之水近乎泥浆的混浊漩涡,也使人看见功名利禄的诱人缤纷,原来是人类蜂拥追逐著沼气池里飘扬出来的几串气泡。于是,“寻常人生”被撕裂了。流浪者的理性当然有责任说清楚这一切,然而却困惑了。心灵几乎独自承担了全部的孤独。

    承担孤独与寻求拯救

  并不是每一个离乡背井的人都是流浪者,除非他的心也一起流浪。六年多了,写出三本散文集了,刘再复流露出来的心声仍是流浪。收到第三本散文集的序言“漂泊六年”后,我禁不住找来他的第一本集子,那序言竟也是“漂泊……”字样。我读了下去,一百多篇,我看到一颗赤裸裸的心,毖瑟著跳动在人生风雨的抽打中,体验犀利彻骨,倾诉赤诚由衷。在海外这么多年,看惯了一个比一个正义的呼喊,一个比一个慷慨的陈情,一个比一个睿智的辩析,却有谁曾将自己心灵的懦弱、虚空和哭泣暴露给人看呢?刘再复是撕裂自己给人看了。在孤独的自由中,他坦荡的几乎毫无顾忌,并不是毫无顾忌地批判那些迫使他不得不流浪的人,而是毫无顾忌地陈现流浪中新发现的自我;即使他对“猪狗们”的嘲讽,读来也更像是一个憨厚人的自嘲。
  流浪使他离开寻常人生的虚幻与狭隘,进入了生命的深层,这里的景象是:漂泊、孤独、迷茫、寂寞、乏味、瞬间、感伤、悲哀、焦虑、煎熬、沉重、恐惧、疯狂的恐惧、无根的漂浮、在缝隙中生活、接近死亡的体验、人生是一个不断逃亡的过程、活在人类的阴影与地狱中、无边的寂寞中甚至渴望听到遥远的狼嚎……。类似的词汇,汇成了他的生命之流,流到了我的心底。我深知,这不只是流浪的感觉,而是一个流浪者对人生真谛和生命核心的体验。再浮华再优厚再有意义的人生,充其量不过是对这个残酷真谛与核心的包裹装潢而已。死是生的唯一归宿,正如流浪是安逸的唯一出路一样。所以古往今来,越是严肃的大智慧,越是感受到痛苦与绝望,越是寻求拯救。
  刘再复说他“写散文完全是为了自救”(300页),又说“书本是我的救星”,而远东图书馆“是我躲藏的天堂”(7页)。在无限的孤独中,把他“拯救”出来的还有草地:“坐在草地上,想什么都特别顺畅”;“我开始沉醉于很轻很轻的小草,沉醉于无所不在的草地。我相信每一颗小草都是上帝的作品,都是造物主的一笔一划”(16, 25页)。星星,也给了他安慰;但有一次似乎不行,“这次孤独特别沉重。尽管被朋友们包围著,尽管妻子就在身边,但总是感到孤独。人的生命现象真是奇怪,任何安慰,任何温情,任何美丽的故事都无法抹掉笼罩于心中的孤独感。而且越想抹掉它,它就越显得沉重。常常沉重得喘不过气。夜阑人静之时,会突然感到精神的窒息,拉开窗帘,想看看夜空,我总觉得星星是我的故乡的星星,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一直伴随著我。然而,此次孤独,闪烁的星星们竟不能援助我,面对星空,又是一阵精神窒息……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……在孤独中,我发现自己是以独立的生命支撑著人生的”(12、13页)。在艰难的支撑中,他有时会感受到“降临在身上一种比恐惧更加强大的力量,它好像是超自然的、一定要把我引向一种奇妙的精神境界的力量”(28 页)。家,也是他的拯救,但他似乎没有更多去咀嚼卡夫卡那句话:“那不是家,那只是一个隐藏我内心不安的避难所”。此外,曾经在暗淡中照进他心头的光亮还有:小女儿(35页),他者(42),“我思”(98),等等。
  当我掩卷沉思时,忽然觉得支撑刘再复在流浪中承担孤独的诸多因素,都化成了一种美感。这种美感似乎是在一股神圣而神秘的力量扶助下冥冥生发的。他显然没有试图去明了这一力量是什么,只是任这一力量将他引向了一个超越孤独的境界;在那里,他得以从窒息中喘息过来,有了能力以欣赏孤独来走过孤独。常常有此类奇妙的转变:你看到“疯狂的恐惧”几乎压垮了他,他却转瞬恢复了平静,并因此生出了感激来(28页);你看他多么深刻地陷入了死亡的无可奈何中,却又摇身一变,赞美死亡使人生展现出崇高、伟大和色彩(26页);你看他那么真诚的向你诉说人生的孤独和生命的空缺,及至将你带入悲凉,他却径自兴高采烈起来,因为他发现自己“正在向生命的巨洞扔下一个又一个的文字”(15页)。
  歌中唱到:“有一种美丽叫苍凉,有一种幸福叫忧伤”。有力地体悟了生命的流浪的内核之后,是一种无力的顺从;在无力的顺从中,产生了一种得力的美感;悲,苦,死,生命的流浪,都消融在美的享受中了:
  “我踩著落叶,往林间走去。落叶轻弹著我,发出一种秋的响声。许多红艳的叶子尚未枯萎,在阳光下闪烁,像是不灭的灵魂在报告生命完成的信息。树下的空气格外清新,我饮著秋的清香,如同饮著清茶。一路踩著,一路饮著,我的心竟噗腾噗腾地跳著──哦,生命飘落的时候竟是这样美!生命及时死亡的时候竟是这样动人!”(56页)

    从“思我思”到“叩问”

  流浪是美的,但毕竟是流浪,不能不寻找落脚的地方。
  流浪之初,当朋友问他在做什么,回答是“思我思”:“过去几年里,我对一些社会现象和文学现象作了些反思,现在又对这些反思再想一想,这便是思我思”(98页)。
  今天他说,他在做一件永远做不完的事,就是“叩问”,对于宇宙、历史、人生、真理的叩问。
  从“思我思”到“叩问”,不用说,这是一大步。
  人知道自己没有找到真理,才会“叩问”;人知道自己需要找到真理,才会“叩问”;人知道并不是绝无希望找到真理,所以才会“叩问 ”。这是“叩问”这个动作本身内在的含义。
  但他说“我只有叩问,只有漂泊,没有答案”,这是什么意思呢?你的确知道没有答案吗?连有没有答案这件事,也是没有答案的啊!“再有才华的思想者也不可能到达真理”,这是千真万确的“真理”呢!到达了这一层,不就是到达了真理之门吗?但这恰好是真理的拒绝之门、否定之门!但你为什么还要叩问?仅仅是为了那苍凉的美感吗?不,你不能停止叩问,因为“神把永恒放在了人心中”(《圣经/ 传道书》3章11节),永恒之神便是人心灵的磁石,而你的心灵异常敏锐。人因此有了“神的形象”,无法仅仅满足于在属人的此岸活著;但人只有“人的智慧”,无法到达永恒真理的彼岸。于是,你(人类)便永远在“不能停止”与“不能到达”之间流浪著;于是,流浪是只有深刻的人才能体验到的人类生命的本质;于是,人的深刻存在于痛苦之中,而痛苦成了人间最美丽最高贵的荆冠。
  但痛苦者依然痛苦著,在“不能停止”与“不能到达”之间流浪。
  假如没有从神伸过来的手,人将永远不能脱离这种流浪、挣扎的困境。
  但是,只要“不能停止又不能到达”的困境是人的真情实况,那么,神、神对人的心灵来说磁石一般的魅力、“人的智慧”不能到达的那个彼岸世界,便是真实的,因为这真实已经映现在人身上,造成了人的困境。
  其实,只要这一切是真实的,那么,神圣的手一定早已向人伸过了。的确,当人还没有陷入迷惘需要叩问、而只是逃避真理之神(即吃“ 智慧果”的日子,这正是陷入迷惘的开始)的时候,真理之神就向人呼唤:“你在哪里”(《圣经/创世记》2章9节)?“人的智慧”不会接受神的呼唤,因其本性就是自恃、僭越、自以为神(《圣经/创世记》3章5节)。人的空缺感、孤独感、流浪感,全是由心灵发出来的。智慧的顶峰就是发现自己既不能解释也不能承载心灵的空缺。在生命最急难的时刻(如死亡)和最深刻的层面(如流浪),智慧除了冷眼旁观心灵的痛苦之外,什么也做不了。所以,神的拯救不诉诸于人的智慧,而诉诸于人的信仰;不诉诸于人的头脑,而诉诸于人的灵魂。无须惊奇:真理之神绕过人类最引以为自豪的发达头脑,径直叩向那些贫瘠、清虚、哀恸、无助和痛悔的心灵:“看哪,我站在门外叩门,若有听见我的声音就开门的,我要进到他那里面去,我与他、他与我一同坐席”(《圣经/启示录》3章20节)。
  人以“人的智慧”叩问真理,真理之神却深知“人的智慧”不能容纳他的无限广袤,而将神圣之手叩向人的心灵,即“神的形象”所在地。
  人与神失之交臂。多少人与神失之交臂!
  你能否用心灵、用良知、用信心、用直觉、用内在的“神的形象”而不是用“人的智慧”去叩问、去寻求真理呢?如果是这样,耶稣的话便是对你说的:你们叩门,就给你们开门;因为凡叩门的,就给他开门(《圣经/马太福音》7章7节)。
  人能否用无限的心灵而不是用有限的智慧来倾听、领悟、接受真理之神的叩门声呢?如果是这样,耶稣的话就是对你说的:真理的灵,乃世人不能领受的,将要在你们里面,引导你们进入一切的真理,并将那出人意外的平安赐给你们(《圣经/ 约翰福音》14章17节、16章13节等)。

  “婴儿人生”与“第二视力”

  刘再复先生引尼采说:人生有三变,一是骆驼阶段,处于坚忍的苦学苦修之中,异常艰辛。二是狮子阶段,勇猛拼搏,建立“事功”。三是婴儿阶段,扬弃一切破坏的冲动,泯灭一切旧日的恩仇,回到天真烂漫的时代,绽开无邪的微笑,从容地面对时日,安静而和谐,同时也在创造(114页)。他羡慕并希望自己早日进入婴儿般的人生,但稍作思量后便悲观地表示这只是个泡影:“我恐怕摆脱不了没完没了的劳碌命”(114页)。
  这是不错的。正在流浪的人怎能有婴儿般的安详静谧呢?一颗孤独寻觅的心灵怎能有婴儿般的感受呢?婴儿是在母亲的怀中展开她那天真无邪的微笑的,是在母乳母爱的滋养中烂漫如花朵的。同样,婴儿般的人生必然发自一颗被神圣之爱拥抱著的灵魂,必然吮吸著坚实巨大永不枯竭的真善美的源头,所以才能不执著、无功利、从容而柔顺:“我的心平静安稳,好像断过奶的孩子在她母亲的怀中;我的心在我里面真像断过奶的孩子”(《圣经/诗篇》131篇)。这个境界,不是在风中哭泣的亚细亚的孤儿可以进入的,更不是太过聪明太过老成的尼采可以进入的。老子也知道,唯有得道之人才能像婴儿:“专气致柔,能婴儿乎”?“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”,说自己“沌沌乎如婴儿之未孩”,说“含德之厚,比之赤子”,又说 “圣人(道的化身)皆孩之(百姓)”(《老子》10、28、20、55、49章)。
  耶稣对门徒们说: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婴孩的样式,断不能进神的国。神的道向聪明通达的人就藏起来,向婴孩就显出来(《圣经/马太福音》1 8章3节、11章25节)。
  《漂流手记》中有一篇散文“面对小女儿的照片”:“看到她是那么真,那么美。看到这模样,就会断定她的内心拥有伦理学所规定的一切的善”(35页)。前些日子刘再复先生告诉我,小女儿已经信了耶稣,“她信得很自然”。我由衷地高兴。我们这一代人很难再自然地信什么了。心灵的压迫与反抗,从两方面使我们失去了自然,以致于离开塑造了并辖制著我们的学识、执著和伤痛,我们真得不会想什么了。不自然成了我们的“自然”。我深切感到,如果不祈求自然之主的怜悯,谁能用十倍百倍的力量救助我们回归心灵的自然呢?
  刘再复是幸运的,因他曾濒临死亡。死亡使一切人回归自然。所以死而後生的人不再生存在寻常的、不自然的状态中。萨特是这样,陀斯妥耶夫斯基也是这样。死刑一过去,他们都活在了真正的自然状态中,便有了所谓“第二视力”:在“寻常人”以为生的地方看见了死,在死中看见了生;看见了存在的虚无,也看见了“诺贝尔文学奖”的虚无。
  陀斯妥耶夫斯基和萨特相比,有一点是不一样的:在萨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,陀斯妥耶夫斯基看见了自然之主、生命之神,看见了人当将自己的生命舍弃(存放)的地方,那地方正是人的生命之所在(《圣经/马太福音》16章25节)。所以他的故事没有完。《罪与罚》的结尾如下:
  在他的枕头底下放著一本《新约全书》。他无意识地把它拿了出来。这是她的书,就是她曾经念拉撒路复活一章给他听的那本书。……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它打开过。
  现在他也没有打开书,可是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: “难道现在她的信仰不能成为我的信仰吗?她的感情、她的愿望至少 ……”
  一个新的故事,一个人逐渐再生的故事,一个他逐渐洗心革面、逐渐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……正在开始。这个故事可以作为一部新的小说题材──可是我们现在的这部小说到此结束了。

    刘再复:我的徘徊

    xx兄:读了您对拙著《漂流手记》的评说〈流浪之美〉,真是高兴。我读了几遍,边读边想。我喜欢这种比纯文学评论更有意思的心灵评论和灵魂对话,一读就让人进入沉思。我的散文本来就是心灵的象徵,在属於心灵的形而上层面讨论问题真是人生的乐事。感谢您这麽认真地读我的手记,并用如此美好的语言作如此精辟的分析。
  您对我的心灵剖析十分中肯。我的确是个矛盾体和流浪体。这几年,我的名字简直就叫做徘徊与旁徨。徘徊於神性与理性、绝望与希望、拯救与逍遥之中,徘徊於基督与康德、孔子与庄子、鲁迅与陶渊明之中。托尔斯泰晚年变得很古怪,他说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在一起,只愿意单独与上帝相处。我还不至於如此,但有时比托尔斯泰还孤独,所以我只能在上帝之门外独自游思。当然,在徘徊中我还是继续前行,不会回到过去,只会走向将来。
  在流浪与徘徊时,如您所说,越是感到痛苦与绝望,就越是寻求拯救。然而,经常盘旋在我脑中的问题是:拯救的使命是交给上帝还是交给自己?自救是否可能?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绝望是否可能?我所以会徘徊於神的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之间,而且至今不放弃人的主体性,就因为自己觉得自我拯救和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绝望,不是不可能。如果不可能,那麽人的力量与人的意义何在?当然,我也常常怀疑这种可能,并为此常常产生一种“无力感”,即感受到人的智慧的有限性,无力到达真理的彼岸。
  我所以徘徊,还有一个原因。作为一个人,即在个体情感层面上,我非常接近基督,而且几乎能接近圣经中那种彻底爱与仁慈的观念。我们这一代人是被仇恨教育出来的一代人,全部教育就是要让我们丢掉爱。也许因为这样,我反而觉得爱的观念特别宝贵。但是,作为一个思想者,一个人文科学学者,我的天性中又总是喜欢对已有的结论提出质疑,不愿意只活在已有的结论之中。所谓流浪,就是没有句号也没有结论,即先作一种形而上假设:人间没有终极真理。这种思想者的脾气又是背离基督。当我的已经很自然地信仰主的小女儿劝我也应当信仰的时候,我心中的疑虑就是,倘若认定圣经所说的一切就是终极结论,那麽作为思想者是否就只能是这些结论的演绎者?它本身的创造是否还有可能?它是否还有在结论之外流浪的自由?这些问题,还会继续煎熬著我。这些年,您迈入另一精神境界,连语言也充满祥和之气。您的研究道与老子的著作对我的疑虑一定会有帮助,出版後请赠我一册。
  您对拙著的评说发表出来後一定会引起许多朋友的思索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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