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庭——哥哥
2018-06-14
94年,我哥从海南回天津的时候,一脸沧桑,头发胡子老长,帽檐压得快看不见眼睛,一身牛仔丝丝缕缕,就差露腚了,看似落魄,实则前卫——这就是二手艺术家的范儿! 我们哥儿仨,我哥比我大一岁半,我比我弟大一岁半,老辈儿管这叫隔年双子。虽说年纪相差不大,性格却迥然不同:我和我弟都是急脾气,干什么事毛手毛脚,吃饭都是狼吞虎咽抢着吃;我哥不这样,一顿饭能照着几个小时磨蹭,食不厌精脍不厌细,慢性子能把人急死。他小时候由我姥爷带大,上小学二年级才搬回来跟我们住一起,我姥爷做事就慢条斯理,有章有序,这就是近朱者赤吧。刚住在一起不习惯,守着饭桌掉眼泪,我妈问他为什么哭,我哥抽抽搭搭:‘爸爸妈妈还没吃呢,他们俩把菜吃光了。’后来我妈把菜分成一人一份,才安抚了我哥幼小的心灵。 从小胸怀壮志放眼天下的大哥,少年时期曾多次离家出走。上初中的时候,受《少林寺》蛊惑沉迷武术,没多久,天津武林就容不下他了,‘天下功夫出少林’,偷家里几十块钱,一根白蜡竿挑着小包袱,投奔河南嵩山少林寺去也,后被我大舅阻拦于天津东站,少林学艺计划就此流产,但是心也散了,从此奇思妙想、学业荒废。 勉勉强强熬到高中毕业,我哥像脱缰的马驹,撒着欢儿冲进社会大草原,彻底摆脱书本的束缚。迄今为止,他先后涉足若干行业、几十工种,包括保安、侍应生、群众演员、音响师、个体经营者……等等,阅历极其丰富,但因其思想僵化、固执己见,至今未获得社会这所大学的毕业证书。 20岁单人独骑闯海南不能算离家出走,我爸予以肯定:‘好男儿志在四方,我十几岁就出来闯荡,20都带兵了,你是应该出去见见世面。’这么着,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中,我哥踏上南下的列车,海南的花花世界灿烂的向他招手。尽管母亲依依不舍,但是没办法,我受伤以后,治疗费用昂贵,弟弟刚上高中,处处等钱用,我哥既没学历也没一技之长,再不自己奔前程,以后成家立业都难。 海南经济特区的开发吸引了全国各路好汉前去淘金,龙蛇混杂,什么样人都有,群殴械斗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,要是不拉帮结派,恐怕连个落脚点都站不住。在海南的四五年,我哥到底经历了什么,很少听他提及,不过在他和海南朋友煲电话的时候,隐约可以听出一点端倪,应该是有喜有乐有血有泪的江湖生涯吧。90年代初,海口曾爆发过一次大规模械斗,就是他们酒店和顾客发生冲突引起的。酒店老板和顾客都有背景,都有自己的一帮人,老板搬来两个消防中队(不是来救火,是来打架);那顾客也不好惹,纠集两个技校的学生,都是十七八岁的古惑仔。两军对垒大打出手,加起来得有三四百人。老板亲自上阵,手持30磅铁锤砸开一条血路,带领酒店员工突出重围。 还有一个实例能看出当时海南的社会秩序混乱到什么程度:我哥住的酒店宿舍旁边就是派出所,有天中午,他被几声枪响警醒(海南的夏天,夜生活为主,正午的骄阳能烤熟鸡蛋和鸡,大街上基本看不见人影儿),隔着窗户一看,一个骑摩托的彪形大汉,手持五四曲尺朝天鸣枪,一匣子弹打光,油门儿一踩绝尘而去,派出所里静悄悄的,只听见酒店宿舍的看门狗狂吠,**叔叔睡得像婴儿一样。 就这么惊心动魄在酒店混日子,真的有前途吗?到哪儿算一站呀?我哥给自己留个心眼儿:能拼能打不能算技术工人,还是得找机会学一门儿养家糊口的正经手艺,骑驴找马吧,没多久,还真让他找到马了。海口有家**聘请了一个水平很高的专业DJ,我哥就拜人家为师,学起了手艺。酒店半夜12点下班,我哥骑摩托去**打杂学音响,一直干到凌晨四五点曲终人散,回宿舍睡觉的时候,天已经亮了;中午起来扒拉口吃的,开始听盘选曲子找感觉;下午四点又要去酒店上班。这次学艺算是上心了,一连三年多,他一天睡眠最多不超过5小时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五音不全的大哥还真学出来了,辞了酒店的行当,专心做起了音响师,海南有几场大型演唱会,都是请他负责音响。只要有机会,他就找明星大腕儿合影,李宗盛、周华健、那英……没学历,这些照片也算是以后谋生的一种资本吧。 打拼了几年,我哥攒了点儿积蓄,海南太乱了,不敢在那里瞎混,打道回府。回家第一天,他花400块钱给爸爸买了一双牛筋底的凉鞋,那可能是我爸这辈子穿过最贵的鞋了,真结实、真舒服。从海南带回来的24寸松下彩电、LD、录像机、卡拉OK、还有几百盘录像带,他都搬到我这屋——大哥要用事实证明,他去海南创业的决定没错,他心里惦记着我这个躺床上不能动的兄弟。 有了一门时髦的手艺,不用他找工作,工作来找他。回天津没两天,正好赶上赵佐(赵丹的儿子)在天津开第一个D厅——大风车,招DJ。我哥凭着二手艺术家的气质和几张明星合影,在数十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,成为天津D史上第一个DJ,着实风光了一把。年轻人就是爱扎堆儿图新鲜,大风车刚开业的时候,场场爆满,三伏天连冷气都没有,也一样排队往这个人肉罐头里扎,随着激扬乐曲发泄着青春的迷茫愤怒。那时候,臧天朔刚出道,去大风车演出一场,7000演出费5个人分,我哥一个月工资就7000,可是也没存下多少。挣得多花销也大,晚上散场吃夜宵,有一帮20郎当的地头蛇专粘着我哥,饭钱都是他出,十几二十人,一顿饭挑费多大,谁让你挣得多,吃你喝你应该的——这帮狗烂儿! 在迪厅火爆的那几年,我哥成家立业,生了个宝贝女儿,绝对掌上明珠。因为性格上的叛逆,我哥小时候没少挨父亲的打,所以他特别反感打骂教育,他对孩子的教育走另一个极端——宠着惯着,对女儿的耐心近乎溺爱,江湖豪情荡然无存。我侄女长这么大,别说动手打过一次,他连大声呵斥的时候都没有,都是尊重孩子的意见,凡事商量着来。现在的孩子个性独立,主意都大着呢,这不前些天刮大风,他宝贝女儿就是不添衣裳,我哥一点辙没有,结果冻得感冒咳嗽。他刚埋怨两句,小丫头愤而离家,把他急得没着没落——也算现世现报,不养儿不知父母恩。得亏小丫头有手机,给她妈打电话:‘妈妈我离家出走了,刚吃完麦当劳,正在餐厅复习功课,’要不能把我哥急疯喽。 这么些年在社会上混,本来性格内向的大哥变得沉默寡言、又倔又轴,什么事都憋在心里,不愿意与人交流。不过他特有正义感,加上拼出来的几把散手,小偷不算,明抢的就抓住过三四个,还帮着火车的乘警抓获一个抢劫团伙。说来也奇怪了,我没受伤的时候老盼着见个义勇次为,大义凛然面对歹徒,可是一次也没碰上过,好事都让他赶上了,可能是和身处的社会环境有关吧。 有一次,他回家过节(好像是中秋),我妈让他去市场买点东西,刚出小区就看见一个20多岁的狗烂儿抢了一个老太太的挎包,撒丫子奔他这个方向跑过来,就近的时候,我哥一个扫堂腿就把那小子撂倒了。狗烂儿也是倒霉催的,这大马趴摔得,很肉麻的跟马路牙子亲了个嘴儿,爬起来满地找牙,口鼻窜血,也看不出掉了几颗,旁边本来看热闹的人群呼啦围过来……中国特色哈。 这些小毛贼不算事儿,都是些失足青少年,有些十四五的新疆孩子让我哥逮到,把东西要回来,人就放走了。最精彩是火车智斗歹徒那段儿: 迪厅的新鲜劲儿过去以后,生意就不那么红火了,而且年纪越来越大,蹦蹦跳跳都是年轻人的活儿,2000年,我哥离开迪厅,开了家服装店。那年冬天,他和大嫂坐火车去广州上货,晚上10点来钟,上来七八个手持大砍刀的劫匪,个个凶神恶煞,沿着卧铺抢东西,那么多乘客没一个敢吱声儿。我哥忍不住了,冲我大嫂发脾气:‘都几点啦,你还不刷牙洗脸,明天打算上货吗?’一边吼一边使眼色。要不说两口子呢,真有灵犀,我大嫂马上心领神会:‘别着急别着急,这就去。’拿上牙膏漱口杯出车厢,我哥假模假式追过去递毛巾,两口子跟劫匪擦肩而过之。几个劫匪可能看我哥的架势有点儿同道中人的意思,还冲他们晃了晃大砍刀,很痴呆的笑笑。刚出车厢,我哥直奔乘警室,**叔叔正为逮不到这伙铁道游击队犯愁呢——抓不到人,年终奖肯定泡汤——闻讯迅速集结警力,一举摧毁这个作案多起的抢劫团伙,警民一家亲。 从广州一回来,我哥第一时间跑来跟我白话这段火车智斗歹徒的经历,说得眉飞色舞,得意非常。我问大嫂:‘当时怕不怕?’她说:‘也没什么可怕的,不是有你哥呢嘛。’前一段时间,网上报道了一位见义勇为的轮车大侠,我哥是他前辈。 大哥属羊,今年虚岁44了,再没有当年的凌云壮志,遇事儿躲着走。现在注重**,小偷也受法律保护,打坏了别人,让别人打坏了,我们家都承受不起。服装店的生意也不景气,两年前盘给别人,又开始了打工生涯,他应聘的资本就是他的这些经历。荒唐年代,他胳膊后背画了些小人书,现在后悔了想洗下去,又舍不得花钱,三伏天也是长裤长褂,怕吓着人家客户。闺女以后要上大学,房屋改造要回迁,又摊上我这么个弟弟,他自己能省就省。我弟因为工作原因常驻外地,家里有点儿什么活儿都落大哥身上,前些天轮椅到了,我哥请假赶过来,跟我大舅一起组装起来,我才能耀武扬威地小区里巡逻。 现在他就把自己当成反面教材教育我侄女:‘看看我,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,找个工作这么难,你要跟我学,长大了别怪我没警告过你。’我跟大哥说:‘别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,40多岁不算老,妈妈48岁还考高级职称呢,你自己怎么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?’我哥沉默是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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